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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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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三合一)

“所以這藥人才如此難得,哪怕他貴為天子也無法輕易培養。像蓮妃那樣情深意重,癡心一片的單純人畢竟是少數,自她去世之後,元鐘帝就再也沒有練成過藥人了,最終年老體衰而死。”

聽到這裏,再想起崔瑩的身體狀況,連淮對他想講的話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一時之間只覺得天地旋轉,心中一片茫然,仿佛置身於白雪飄揚,一眼望不到任何生靈的雪地。

崔瑩接近他,欺騙他,故意讓他以為他們兩情相悅,都只是為了讓他做她的藥人,從此變成廢人,成為只有血液尚有利用價值的工具……這不可能,他根本就不相信,可他卻畢竟不是沒有理性之人,倘若紅衣人說的全是真的,那麽此事多半也……

不,這不可能,也許其中有什麽隱情。他對她那樣好,把一顆心全都給了她,她不可能那樣對自己。

連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問道:“你覺得崔瑩接近我是為了把我煉制成她的藥人,可有證據嗎?”

紅袍人點了點頭,隨即挪動嘴唇,從面具下說出一句更為沈重的話語。

“自然是有的。但她還不止於此,她想殺了你。”

“絕不會!”連淮立刻反駁。

他隨即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下來,淡淡地說道:“退一萬步說,就算她對我沒有半分情意,只是想把我變成藥人,那她也不可能殺我,殺了我誰還能心甘情願為她做藥人。”

“那個是崔天一的想法,不是崔瑩的想法。”紅袍人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道。

“崔天一之前涉及多次設計你,還給你下了五佛絕命散,都是為了逼迫你交出懷蓮璧,因為當時他以為有了這個就足夠了,就可以用玉作為藥引,獲得長生不老之軀。可是後來,他從燕雲飛那裏偷到了冊子,這才知道其中真正的秘密,於是就改變了主意,故意讓你綁走了崔瑩。”

“故意?”連淮微微蹙眉。

“是啊,崔瑩百毒不侵,只有西域的迷藥才能讓她迷暈。難道真有那麽巧,你當時用的迷藥恰好是西域的?”

連淮心中頓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握著劍的手微緊,語氣中帶著恨意,卻又隱隱發澀。

“他是想讓我喜歡上崔瑩,這樣就會心甘情願地給他們父女當藥人。”

紅袍人點了點頭。“不過他們父女並不同心,都是各自為謀,崔瑩一開始不知道這件事,可是後來她估計是從崔天一的舉動中猜到了什麽,於是將計就計,主動用美/色勾引你。”

連淮聽到他提起崔瑩時語氣裏的輕蔑不屑,心裏頓覺不舒服,冷聲說道:“你說話放尊重點。”

“哦?”紅衣人冷笑了一聲,“你以為如果不是為了勾引你,崔瑩為什麽會一直用真面目和你同行。她之前每一次出江湖,都頭戴面紗或是面具,從不以真面目示人,甚至都不怎麽在人前說話,指揮手下都使用手勢,怎麽到你這裏忽然就特殊了?”

“因為她是在睡著的時候被我綁架的,根本沒有防備,後來既然已經被我瞧見過真面目,索性就……”

“得了吧,我早就在極樂殿裏打聽過,崔瑩討厭男人,並且說過此生不嫁。她這樣的人就算被你瞧見過真面目,恐怕也會把臉遮起來,不讓你這個男子看見,以免她心中膈應。而她卻沒有這麽做,因為這張國色天香的臉更方便她行事。”

連淮默然。她不喜歡男子,不想嫁人,這都是他知道的,那他還能說什麽,告訴紅衣人她對他特殊是因為喜歡他嗎?

想到這裏,連淮的唇角微微繃緊。

在今日之前,他也許還能說出這話,可是現在,這話說出來,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相信了。

“不過崔瑩可比崔天一看得遠多了,她勾//引你愛上她,不是因為想讓你心甘情願的給他做藥人,而是因為這樣能夠讓你放下防備,方便她給你下癡人蠱,把你變成一個無法感到悲傷的傻子。”

“生而為人,最為寶貴的便是思想,讓你變成一個只知道傻樂的傻子,無異於殺了你。”

“如此,你總該明白我為什麽處心積慮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拆散你們了吧。”

連淮就這樣怔怔地凝視著他,看了很久很久,周圍的一切仿佛都靜止了,只留他一個人艱難地熬過這漫長無邊的窒息歲月。

在這段話之後,整個天地似乎都變了,變成了他不認識的樣子,讓他覺得無法想象。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目光中的神色數次變化,最終放下了劍。

“你的說辭我無法認同。既然藥人只要求真心,而她現在又知道了我……”說到這裏時,連淮神色間顯出幾分痛苦和堅持,“我對她的心意,那她何必多此一舉,一定要把我變成傻子,這說不通。”

“我說了,因為崔瑩比崔天一聰明,她看得更深一層,能看透人性。”

紅衣人見到連淮痛苦掙紮的神色,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她早就看穿了讓人一輩子深愛著一個只會傷害他的人是不可能的,只有把藥人變成傻子,徹底沒有思想,不會感到悲傷,這件事才能成。”

“事實也果然如此。蓮妃為了元鐘帝深受苦痛,而元鐘帝一開始疼愛憐惜她,深記著她的恩情,可是後來見到蓮妃因為身體受損而日漸消瘦,容色枯燥,再也不覆以前的美貌,就逐漸厭棄了她。再後來他愛上了胡妃,更加厭棄因為恩情而讓他有所背負的蓮妃,而位高權重也使得他更加害怕自己的秘密被人發現,於是他就讓蓮妃活在了見不得天日的陰影裏,徹底把她當成了取血的工具,像對待囚犯和牲口一樣養著。”

“蓮妃心如死灰,身上的血自然也就沒了效果,元鐘帝發現此事之後大發雷霆,但仔細翻冊子時卻又發現必須讓她心甘情願,於是他就為了自己能長生不老而假情假意地寵愛蓮妃。蓮妃當然看穿了他的目的,無論他做什麽都再也不會為之所動。後來,蓮妃不堪折磨,也不願意整日面對辜負了她又來她面前惡心人的元鐘帝,最終上吊自盡,死在了宮裏。”

說完這個故事,紅衣人顯得有些感慨,不知為何,忽而失落了下來。

“錯只錯在蓮妃太過癡情,因為一片真心就將自己推進了萬劫不覆的深淵裏,而就連到了最後也無法真正做出些什麽為自己爭取利益或是覆仇的行為,唯有傷害自己來結束這段痛苦而已。”

“連家……”

紅衣人的目光悠遠,望著這冬夜下的朗朗月色。

“估計也是帶在血液裏的癡情。蓮妃如此,祖父如此,父親也如此。”

“因此我怕你重蹈覆轍,再受一遍蓮妃受過的苦。而你卻更慘一些,會被崔瑩直接變成傻子。”

連淮凝視著遙遠天際的朗月。

“你的證據呢?”

紅衣人見他如此問,不由得搖了搖頭,長嘆一聲,“事到如今,你還不相信,只是因為你在逃避。”

“你錯了,我不逃避。”連淮轉過身來,一雙眼睛直視著他,目光深沈宛如夜空。

“我會將這件事情弄清楚的,我絕不想與我所愛之人心有隔閡地相處。”

紅衣人看了他半晌,又搖了搖頭,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最終還是說道:“若說證據,我這邊只有這個。”

他伸手從懷裏摸出了一張薄薄的宣紙,上面似乎寫著什麽字,但是在這昏黃的燈火之下辨不太清。

“我向崔天一打聽了這癡人蠱種下的步驟,一共需要三味藥引,具體都寫在這張紙上了。”

“這第一味就是能讓蟲子願意進入你體內的藥引,那是某種讓蠱蟲喜愛並且能夠驅使他的東西,這是由養蠱之人自行設定的,只要有氣味的花草皆可以做這第一味的藥引。”

“這蟲是崔瑩一手養成的,因此崔天一也不知道這第一位藥引究竟是什麽。”

“而剩下兩位藥引則都是固定的,分別是青蘭蕊和白杏草你可以自己看看。”

連淮將那張紙接在手裏,卻沒有急著看,而是雙目緊鎖著紅衣人,不放過他的任何表情。

“崔天一為什麽會告訴你這些?他今天又為何大張旗鼓地來要人,這不符合他一貫的作風,你到底答應了他什麽?”

聽到這番出其不意的質問,紅衣人楞了楞,隨即心中有些感慨。

“果然瞞不過你。我是答應了他一些事,不過具體如何,就暫且無可奉告了。”

他說完話轉身想走,卻被連淮攔住了去路。

“你答應了要做他的藥人。”連淮清冷深邃的目光直直地凝視著他,仿佛要把他看穿。紅袍人的瞳孔驟然間收縮。

“如此一來,崔瑩對他而言也就沒有利用價值了,所以在宴席上他才會對崔瑩下死手。崔瑩死了,我們陰陽兩隔,也就自然被拆散了,他的任務也就算完成,你就會按照承諾做他的藥人。”

紅衣人動了動嘴唇,神色之間有些動容,但隨即恢覆了平靜。

“這些都不重要了,他今天既然沒能得手,我自然也不會如約給他做藥人,之後的事情是福是禍,都是我們之間的事,不需要你們小輩插手。”

“我現在只想讓你盡快認清崔瑩的真面目,趕緊與他分道揚鑣,再晚一點恐怕就來不及了。她估計很快就會下手。”

連淮卻依舊站在原地,分毫不讓,他想說些什麽,但仿佛被人抽走了,力氣什麽都說不出來。

半晌後,他聲音微啞地道:“你就這麽篤定嗎?可我不相信。”

紅衣人定定地看著他,目光中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在遇到連淮的眼神時又帶了幾分五味雜陳的覆雜。

“證據我已然給你了,你好好留心著她近期會不會在你身上用這兩味藥,倘若沒有,我保證從今以後一個字都不多說。”

“但你要記得切不可直接問她這件事,倘若被她發現了你有所懷疑,她一定會拼盡全力立刻下手,到時候你就危險了。”

“崔瑩的行事作派便像瘋子,而你又恰好正直善良,容易被她那樣沒有底線的人拿捏。你需答應我只可從旁試探,絕不可以開誠布公,把她逼到絕境。”

連淮默然半晌。

“好,我答應你。”

另一邊,房內。

“小主,您醒了。身上還難受嗎?”

柳如媚扇了扇炭火,讓火苗越燒越旺,室內更暖和一些。

“無礙,去把銀觴叫進來吧。”崔瑩躺在床上,淡淡地說道。

“是。”

不過片刻,銀觴便進來了,在她眼前跪下。

“參見小主。”

“我讓你帶著的青蘭蕊都拿出來吧,裝在這個用來驅蚊的香囊裏,放在我床頭。”

銀觴聞言微微一楞,但隨即頗有幾分激動的應道:“是。”

崔瑩聽出了他語氣中松了一口氣的意味,不由得輕嘆一聲說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忽然提早動手布置這個?”

“此時夜長夢多,自然是越快越好,小主能想通這個實在是再好不過。”

崔瑩微微搖了搖頭。

“不是我能想通,是再不動手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小主是說今日教主前來搶人之事……”銀觴猛然間明白了些什麽,擡頭說道。

“在場的有燕盟主,還有各路武功不弱的正道俠士,他要來這一趟須背負著極大的風險,你以為為了抓我回去,他有必要如此嗎?”

銀觴頓時覺得脊背微僵,身上發冷。

“小主說得正是。何況眼下距離七夕還有一段時日,小主回不回去其實也沒有那麽要緊,我實在不明白教主為何這個時候忽然大張旗鼓地搶人,也許是有人請教主幫忙意在與連少莊主作對,好讓他在天下人面前身敗名裂?”

崔瑩聽他說這些,點了點頭。“具體是怎麽一回事,我卻也說不上,我們知道的太少了。而我如今又精神不佳,恐怕也沒心思再想。”

“但我直覺上能明白,這變故背後必然有什麽原因,和我或和連公子有關的原因……既然如此,再不動手,恐怕藥人的秘密就要公布於天下了,到時候連公子明白了一切,恐怕要殺了我才能雪恥。”

“小主多慮了,您冰雪聰明,定然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崔瑩閉上了眼睛,只是微微揚了揚唇角,虛弱的一笑說道:“這個誰能說得準呢?”

“若論起謀劃,我和他半斤八兩,剩下的事情如何,就只能看命吧。”

銀觴沈默不語,只是跪在地上。

窗外的寒風撲打著紙糊窗紙,發出簌簌聲響,似乎下一秒就要破開。

“通一下風吧。”崔瑩忽然感覺胸口發悶,有些喘不上氣。

銀觴應了一聲,站起身將窗戶打開一條縫,當即便有冷流如蛇一般鉆入房內,將暖氣破開,崔瑩感到驟然之寒忍不住咳了一下,他於是立刻將窗關上了。

“你快去吧,這幾日行事要小心一些,千萬別讓連公子看出破綻。”

“是。”

崔瑩躺在床上,又迷迷糊糊的睡了一陣,睜開眼時床頭的驅蟲香囊已然換好,端端正正地掛在床邊。

她看著那東西發了一會兒呆,伸手去摸那塊地攤上幾個銅錢買來的粗糙桃木符,打開看到那蠱蟲正在酣睡。

它倒是無憂無慮。

崔瑩這樣想著,唇角微微揚起,不自覺地笑了一下。

只是這笑容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仿佛秋日落葉,冬日雪封。

等到晚間臨近入睡的時候,連淮如約而至。

他身上披了一件皮襖,裏頭穿著鵝黃色的長袍,手中提著紅燈,暖光照亮了他如玉般的臉龐,更顯得翩翩雅致,風姿綽約。

他進入房中便將皮襖脫了下來,掛在架上。崔瑩瞧見了皮襖上似有一層亮著隱隱水澤的白霜,像絨絨飛雪隨意散落而致,不由得問道:“外面下雪了嗎?”

“是啊。”連淮將燈籠放在桌上,隨著她的視線轉頭看向窗外,“不過外面已然全黑了,雪又下得不大,所以在房中可能察覺不到。”

“果然是這樣啊,黑漆漆一片,什麽都看不見。”

崔瑩瞧了一會兒,收回視線,頗有幾分遺憾地說道。實則就算看到了又能怎樣,她現在看什麽都提不起興致,細細想來,倒也沒有那麽遺憾了。

連淮聽見她聲音中的失落委屈,走到她床邊溫柔地道:“沒關系,等你病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出去看雪。”

“也對。”

崔瑩楞了一下然後應道,隨即轉過身去,蓋上被子不說話了。

她感到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輕輕嘆了一口氣,一如往常般寵溺道。

“如果夜裏雪下大了,待到深夜醒來的時候,便可以看見外面白亮亮地反出一片光,那時你就能看到雪了。”

“你就確定我深夜一定會醒來?”

“是你說的。”連淮的聲音依舊溫柔,含了一點笑意。

崔瑩便不知道說什麽為好了。她這個時候忽然覺得有點不對,但又說不出是哪裏出了問題。

“我覺得這房間有點悶,可是開窗就會冷。好生麻煩。”她於是轉了一個話題說道。

“炭火燒得久了,是有點悶。”連淮微微點頭,隨即起身,將房門打開,“這樣會不會好點?”

門外的風比窗外的小多了,又正好可以透氣。

“這樣好。”崔瑩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果然只有你才能想得這麽周到。”

“不過我們晚上睡覺也不關門嗎?”

“在自己家裏,不關也沒有什麽要緊。”連淮淡淡一笑說道。

崔瑩下意識地離開視線,沒有說話,過了一瞬才說道:“可是這樣……我不太放心。”

“我知道這是在我們家,周圍都十分安全,但是我警惕慣了的,恐怕開著門就無法入眠了。”她說罷側過頭與連淮對視,“我謹慎多疑,身邊向來容不得有人,尤其是入睡最無防備之時……你是我唯一的例外。”

連淮神色一怔,望向她的目光裏深邃幽深帶著無比深情,仿佛是驚喜,但目光深處卻又隱隱流出某些情愫,令人無緣無故,卻見之心痛。

“我知道。”他移開視線,喉頭微動,輕輕地說道。

崔瑩怔怔地望向他的側臉,腦海中盡是那一說雙似乎容納了月夜銀河的星目,溫柔寬闊,能載天地,眼中卻唯獨只有她一人。

“我何其有幸,能得瑩瑩的信任。”他微微一笑,神色間盡是溫柔,隨即又垂眸與崔瑩四目相對,無比鄭重地說道,“你從前吃過許多苦,受過常人做沒受過的委屈,因此才會養成多疑的性子,這不是你的錯,這是老天欠你一個公道。”

“但如今,我們既然心意相通,這一生一世,我定會護你周全,全你心意,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辱於你。只要你不棄,我定不負你。”

崔瑩聽著這番話,一時之間不知為何,只感覺心中隱隱刺痛,說不出話來。她本應該感到開心的,他如此癡情於她,更方便她動手……可她心裏只有痛苦。

她自認為此生從來沒有對不起過任何人,她所殺的所打的都是他們該的,都是這世道欠她的,這天地萬物花草鳥蟲欠她的,她就算殺盡天下人也不足為過,天下人都負了她。

可是現在……她卻覺得,自己好像有了唯一一個對不起的人。

是她負了他。

室內安靜,唯有燭火燃燒發出輕微的聲響。

崔瑩只覺得太累了,身上提不起半分力氣,什麽話都不想說,可是她必須得說些什麽。一個與連淮真心相愛之人,在聽到他親口許下如此承諾之後,怎可能無動於衷呢?

“我……”她從床上坐起,從身後抱住了連淮,將臉貼在他的後背上,“我也覺得何其有幸,能得到公子的憐愛。”

“這世上不會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在說到這話時,崔瑩忍不住笑了起來,只覺此刻她便是世界上最幸福之人,只是話到最後,她卻驚駭地發現自己眼眶中似乎有淚水在打轉。

“而你……是我的。”她抱緊了他。

“怎麽哭了?”連淮聽到她聲音裏隱隱有些發顫,連忙回過身來,雙手扶住她的肩與她正面相對。

他在見到她是笑著的時候松了一口氣,唇角微揚,伸手輕輕抹去了她的眼淚,凝視了她一會兒,輕嘆道。

“是我不好,不該同你說這些。喜怒哀樂都會傷身,你身體正虛,應該靜養。”

崔瑩怔怔地望著他,只是他說完這話之後,那溫暖的聲音撫在她的心上,柔軟一片,使心中的酸澀之意更甚了,她的淚珠再度滑落了下來。

連淮這時便有些慌了,手足無措地用指腹輕輕引開淚珠,見到似乎仍未止住,心中又急又愛,便捧著她的臉,俯身吻幹了她的淚。

崔瑩被他抱著親吻了許久,只覺臉上微微發燙,轉開視線說道:“我……這是高興的,淮哥哥不必擔憂。”

她說完這話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於是推開他的懷抱,拿袖子擦了擦臉,小聲埋怨了一句。

“真是丟臉。”

把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堂堂威風的崔小主的顏面都丟盡了。

連淮忍不住笑了,再度將她抱在懷中,摟了好一會兒,貼在她耳邊說道:“胡說,明明可愛極了。”

“只是以後,不要再哭了,我瞧著心疼。”他輕柔的撫著她的背,語氣沈靜溫柔,宛如東風撫慰冬日裏枯草,逢春又生。

“……好。”崔瑩心中微微一動,放柔了聲音道。

可是當她答應之後,連淮卻又想到什麽,覺得不對,於是補充道:“不,你若想哭也是可以的,不必壓制著。”

“在我面前,你想怎樣都可以。我都陪你一起。”

崔瑩伏在他的肩頭,只覺得心口悶得難受,說不出話來。

他如此坦蕩,如此明白她的心意,讓她在他面前可以不用任何偽裝。可是她明明知道他給了她最想要的,卻偏偏要放棄這一切,主動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偽裝行騙。

可是崔瑩還是忍住了眼眶中的淚水笑著說道:“瞧你這話說的,我又想哭了該怎麽辦?”

“我看你是壞的很,我哭了就來哄,把我哄好了又惹我哭,不理你了。”

“好好,是我的錯。”

連淮抱著她,親拍她的背,讓她不要再生氣。他用餘光看到了桌上的水漏,隨即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還是早點休息吧,姑娘也好睡個安穩覺。”

“嗯。”

崔瑩於是乖乖地躺回了被窩裏,將被子提到下巴以下,只露出一張嬌俏的臉和流盼生輝的美目含情脈脈的看著連淮。

“其實我騙你的,我才沒有那麽容易哭呢。你別看我平時嬌氣,到了緊要關頭,我可是一滴眼淚都不會流的。”

“這世上能讓我哭的人,除了我自己,還沒有出生。”

說這話的時候,她語氣上揚顯得有些驕傲,話中隱隱透出幾分傲骨。

“好,我知道,我們瑩瑩是這世上最堅強的姑娘。”

連淮笑著幫她掖了掖被子,檢查了紗帳和炭火,隨即便看到放在她床頭的香囊。

“這是驅蟲香囊嗎?”他看向那個香囊問道,“眼下是冬日,這房間裏竟然還有蚊蟲嗎?興許是這裏位置不好,要不要我再收拾另一間屋子出來。”

“不必了。”崔瑩連忙說道,“這不是驅蚊用的,裏面的芯子早就被我換了,我放上了有助安眠的草藥,想著放在床頭也可以助我入睡。”

“原來如此。”連淮點了點頭,將香囊擺正。

“盼它能讓你好好休息,快些好起來。”

“那它的功效可就不如公子了。”崔瑩嬌俏一笑說道,語氣中帶了幾分撒嬌。

連淮也不由的笑起來,打趣道:“姑娘可別拿話來哄我了,我還能是什麽神丹妙藥不成。”

話到此處,他的聲音忽然間頓住,胸口有如被一劍刺穿。

神丹妙藥……

他開什麽玩笑不好,卻偏偏說到這個詞。

崔瑩聽到他話音落下,也是一楞。兩人頓時都沈默下來,房間裏寂靜無聲,靜得有些微妙。

他們原本都是無心中的聊天,此時默然也只是因為各自的聯想罷了,並未多想,然而發現對方竟然也在同一時間沈默的時候,這沈默就延長了,甚至有些窒息。

“淮哥哥還是關一下房門吧,這屋裏的氣也通好了。”崔瑩心跳加速,忍不住出言打破眼下的微妙。

“好。”

連淮也回過神來,和往常一般百依百順的應了一聲,關好房門,將一切布置妥當,於是熄滅蠟燭,在另一張靠門較近的踏上睡了下來。

屋裏頓時暗了,萬物只剩下朦朦朧朧的輪廓。

如此一暗,窗外的飛雪明月反倒顯得亮堂了。像是反過來由外到內的,照耀著他們的心。

“連淮,”崔瑩忽然開口問道,“你今天在天下人面前發的誓,我都聽見了,你說你從來無愧於江湖兄弟,無愧於心中的道心。”

“那你從出江湖以來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當真問心無愧嗎?”

“要我現在就回答嗎?若是瑩瑩倦了,可以先睡,我明日再與你說。”連淮溫柔地說道。

崔瑩的心緊了一緊。“就要現在吧。”

“沒有遇見你的前十年,我確實問心無愧。”

頓了片刻之後,連淮的聲音在夜幕之中響起,更顯得幽靜平和。

“可是後來,我實則……問心有愧。”

崔瑩心中不由得一跳,被中的手攥緊了,有種說不出的感情。“為何?”

“我實則,不該為了你說出那番話。”

“我其實知道他們中有些人恨你,並非沒有道理,也許你從前確實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我知道你一定事出有因,但有時候手裏沾的血多了,有些事情就身不由己,這不怪你。人非完人,孰能無過,我雖然不能完全認同你從前一部分的行為,但也不會對你的選則有任何異樣的眼光。”

“只是,我因為心中的私情而不顧那些與我所知所信相悖的事情,定要護著你,這確實是違背了祖父和師父對我的教誨。”

“再有就是,修煉連家的無情道需要摒棄內心小愛,而取蒼生大愛。可是我因為愛你,沒法同時兼顧對那些被你從前傷害之人的憐憫大愛,因此破了道心,此生此世,恐怕是練不成流風劍法了。”

“連淮,我……”崔瑩忍不住想說些什麽,卻被他打斷了。

“不必,”他溫柔地哄道,“我知道說這些話也許會讓你短時間內有些難過,但我一定會說。”

“因為我知道,如果不說,才是讓你真的難過。我們相知相愛,本就各有難處,與其讓你表面開心,內心為我傷心郁郁,不如我將難處都與你說開,此心敞朗,悲歡與共,也就沒有什麽在值得藏在心裏為彼此擔憂的了。”

“你說的對。”崔瑩半晌應道,“我很高興聽到這些。”

“你剛才說的話也是準確極了。我因為從小到大疾病纏身,各種病痛困苦,不堪其擾,活得比正常人難受許多,又因為種種仇恨,心裏始終放不下,如同活在煉獄裏的鬼混一般,而鬼魂自然也不會有凡人的悲歡和惻隱。”

“直到遇見你,我仿佛見到了另一種活著的可能。”

從此,在兩種世界裏來回切換,痛苦不減從前,可是她心卻能偶爾感到開心了。

“那真好啊,無論哪種活法,我最喜歡看到你開心的樣子。”

連淮的聲音裏含著幾分笑意,宛如和暖的陽光,像這雪夜照得暖融融的。

“可是……你因為我在燕盟主和天下人面前做出了那樣的事情,現在他們不知道會怎樣非議你,也許有人已經開始懷疑你和魔教暗中勾結了。”

崔瑩的聲音有些發堵。

“你可能會成為眾矢之地,武林正道的叛徒,將來身敗名裂,甚至拖累連家……而你甚至為了我,破了道心,再也無法修煉流風劍法。”

她忽然不忍心說下去了。雖然她知道連淮為了她一定會舍棄一些東西,可是這些東西卻比她之前料到的要多太多了。

他的親人,朋友,甚至道心,都因為她而失去了。

連淮輕嘆了一口氣,卻笑了起來。“你不必因此愧疚。因為我雖然對不起祖父和師父,沒有辦法修煉成流風劍法光宗耀祖,覆興連家往日的光輝,但我卻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

“愛一個人並沒有錯。倘若不能生死不顧地真心愛一人,又何談愛天下蒼生?沒有小愛,大愛也無從生根。何況,我沒有為了我們的感情,犧牲任何一個無辜者的利益,而我所愛之人也是一個值得被愛的人,值得我如此對待。這何錯之有?”

“因此,雖然修煉無情道的道心已破,但我自己心中的道卻沒有破。”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調上揚,顯得有些開心,一字一句都充滿了陽剛正氣,此心坦蕩,日月可鑒。

“你能這樣想,我其實有些佩服。”崔瑩輕輕地嘆道。

“只是我的想法而已,瑩瑩不覺得幼稚便好,又何談佩服?”

“因為你心裏想得很明白,也知道自己要什麽,在堅持什麽。可是我……”

她從前也和他一樣堅定,甚至更加堅定,因為她的目標非常清晰。可是現在,卻有些動搖了。

“你不明白你心中到底想要什麽嗎?”

“我應該明白。”

崔瑩擡頭看著漆黑的夜,隱約看見了杵在那裏的房頂,仿佛也看見了擋在自己面前的絕路。

她痛恨她竟然會覺得茫然,竟然企圖背叛自己的初心。

聽到這樣的答案,連淮默然一瞬,心中也不自覺得起了幾分苦澀。

“你郁郁寡歡,甚至病都好的慢了,是因為這個嗎?”

“我不知道。”

“其實你不必如此苛責。暫時想不清楚也不妨事。”連淮靜默了半晌,最終溫柔地說道,“世上有許多想不明白這些事情的人,但是照樣可以活得很開心,享受這人間的種種歡愉。而你對自己太狠了,什麽事都想做到最好,不允許自己出差錯,因此才會持續想這些,一直處於緊張著情緒,才會感到痛苦。”

聽到這話,崔瑩楞了半晌。

原來……她對自己一直這樣苛責嗎?

“公子說的也許有道理。”

連淮察覺到她話裏輕松了些,唇角微揚,勾出了一道柔暖的弧度,只是笑容被黑夜掩蓋,沒讓她察覺。

“今日你既然問起,我便將我心裏的話都與你說了。你若是有什麽煩心事或者是為難之處,也盡可以和我說,我們一同解決,一起承擔。”

“我知道。”崔瑩應了一聲,內心覆雜。

“那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察覺到他話中的詢問之意,崔瑩的心跳忍不住快了一拍,背上隱隱有些虛汗。

連老莊主還沒有出關,他應該不會知道連家藥人的秘密,也不會懷疑到她身上來。所以他一定只是隨口問問而已。

她逐漸放下了心,用與往常一樣的語氣說道:“想說的話太多,但話到口邊又不知道說什麽。”

說罷,她又嘆了一口氣。

“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連淮睜眼望著黑沈沈的夜晚,靜默了片刻,深邃的眸底露出幾分隱隱的失落,半晌,他才說道。

“話到口邊難開,也是人之常情。這也無妨,等姑娘想說的時候尋我說便好。”

“我會一直等著你的。”

崔瑩心中鈍痛,像被人用針紮了一般。然而她的心情卻分毫沒有因為連淮話語中的溫柔而有所好轉,反而變得更加警惕敏感。

他剛才好像……叫她“姑娘”,而不是“瑩瑩”。

這可是兩人相互表白心意以來,他第一次這樣叫他。

此時此刻,崔瑩從來沒有這樣清楚地意識到過一件事情。

這世上沒有誰會永遠永遠無怨無悔,不求回報地愛一個人,等一個人。

總有一天,這份愛,這份等待,會耗盡的。

倘若她沒能在那之前成功得手,那麽那一日到來的時候,就是她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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